第十六章 接受的理由
「死者為約末十七、八歲,年輕女性,衣裝完整陳屍在花岡岩樓梯下方,死因為失血過多。但陳屍處血跡量過少,可見此非第一案發現場。被害人顱頂骨有被硬物敲擊之痕跡,頭皮有一道擦傷淺痕,不過頭髮沾染的血漬面積不大,顯示當初後腦撞擊力應該不算太高。雖然看起來被害人之頭部表面傷勢非常淺,但頭皮下傷口區塊的骨膜外血腫,卻嚴重到後腦杓奇異的變形,這部分與腦部撞擊力道並不吻合。儘管須考慮被害者可能有急性硬膜下出血的問題,但此項又與被害人“失血過多”之死因互相矛盾,因此腦挫傷可排除在外。
「另外被害人暴露的四肢皮膚,共有五道深淺不一摩擦痕跡,及大片皮下出血的淤傷。從後腦的骨膜外變形血腫、到四肢擦傷處不正常的淤青範圍,顯示出死著的凝血功能有問題。特別注意是死者左手肘內側擦傷方向,與其他四道擦痕並不統一,而且位置剛好於肘正中靜脈(vena mediana cubiti)上。如果被害人是從樓梯上失足跌落到一樓,此處被擦傷的機率理應很小;再加上傷口頗深,很可能是為了掩飾其他痕跡。肘正中靜脈是一般血管中容易注射的地方,而所有高價效的抗凝血劑中,目前較廣為所知的是肝素(Heparin,靜脈注射才有效果),注射在脈管後即使是23號針孔大的傷口,亦會血流不止休克而死。從小傷口至超乎常人的血腫淤青,故可大膽推測死者的肘正中靜脈被注射了肝素,且由這些傷痕之淤青腫脹程度來看,應為被害人死後才被推到樓梯下造成的結果。此外,謀殺犯是死者的熟人,被害人在死前很可能被下了鎮靜藥或麻醉劑,因為死者並無掙扎與反抗之痕跡。以上。」
安東尼滔滔不絕在L面前報告他寫好的作業內容,都報告完畢了,L還是不發一語,將他的注意力放在草莓蛋糕上。吃是有在慢慢吃啦,但L用叉子搗得碎糊糊地,算不算在勉強應付他?這也難怪,渡昨天到美國去了,說是要過幾天後才回來,而L早已經習慣渡無微不至的照顧,現在換成不夠熟悉的他接手來伺候,想必L的心情不會太好受吧?可是這樣下去也不行哪!L一直都不理他沒互動,那不就等於他照顧得很失敗?他當L隨護的時間不算短,照一般保母的水準早該上手了,但反觀自己呢?不要說了解L,L連半句話都沒和他講過(除了前天破天荒指導他做習題以外)。不禁懷疑起L是不是被渡給寵壞了?不然為什麼L高傲到不屑與任何人溝通?
詞窮的安東尼內心叫苦連天,表面還得打起精神伺候他的小主人。他拿出萬分誠意的笑容對L說道:「你還有想吃什麼嗎?」
沒回應。那──「你有沒有想要下西洋棋?我陪你玩。」
眉心輕攏一下,這是個爛提議。那──「渡先生有開了一些書單,你要我去圖書館找來給你嗎?」
背脊縮了縮,低頭回答一句:「〝我輸入電腦裡看完了。〞」
呃?這樣子算好還是壞?感覺答案似乎非常兩極。安東尼想了想決定保守點,不要隨便拿渡當作話題。那──
「我有去借了一捲得過奧斯卡金像獎的電影,據說推理過程精彩極了,你要看嗎?」
「〝…………〞」
完全沒輒,安東尼只好說:「那我可以在這裡看嗎?」
「〝…………〞」
不反對呀?那就這樣吧。無奈的安東尼把錄影帶放進播映機裡,打開大型投影電視自行觀賞起來。這當中他還是有留心L的反應,不過L戳一下蛋糕又吃一口的行為、和手放膝蓋上蹲著的姿勢照樣沒變化,實在令他有些灰心。電影快要接近尾聲了,之後空檔他要做什麼事?難不成渡不在的這幾天,除了照顧L的吃喝拉撒睡以外,其他時間就各忙各的,簡單到只管他的生理需要就好?
正當安東尼在煩惱之餘,L突然像隻貓般地輕巧跳下沙發,爬到渡的工作椅上開啟電腦。果然渡非常守約,在今天下午四點四十分準時上線。
渡:好吃嗎?(16:40:03)
L:難吃。(16:40:08)
渡:是我的食譜有問題嗎?(16:40:19)
渡:還是要我再傳真一次給安東尼?(16:40:25)
L:不用,他背得很熟。(16:40:30)
渡:那麼是他的烹飪方式不對?(16:40:44)
L:不知道。(16:40:48)
渡:不然請羅傑來幫忙好麼?(16:42:03)
L:算了。(16:42:06)
渡:安東尼有做錯什麼事嗎?(16:42:49)
渡:或是他笨手笨腳惹得你不開心?(16:43:00)
渡:他沒有好好保護你麼?(16:43:10)
渡:還是他應付你很隨便?(16:43:22)
渡:那,你覺得他是個怎樣的人呢?(16:44:20)
渡:L?(16:45:30)
渡:L,你還在線上嗎?(16:47:30)
渡:在嗎?(16:48:30)
渡:我今晚就搭專機回去好嗎?(16:50:00)
L:不!不要!(16:50:05)
渡:嗯。那你希望我該怎麼做?(16:50:33)
該怎麼做?該怎麼做?自己當然是希望渡愈早回來愈好,不過渡要能夠提早回來的話,他早就回來了,除非是他把工作拋下。可是這樣也太糟糕了吧?L對上次渡去美國差點發生意外的事,還心存餘悸,那他怎麼可以這樣自私,不顧渡所背負的責任,僅為了希望渡可以一直留在自己身邊陪伴他?
沈甸甸的不安從胸腔昇華到腦袋中尋繞。是的,安東尼非常認真地服侍他,雖然遠不及渡的敏銳靈活;羅傑也非常特別地愛護他,雖然遠不及渡的細心體貼。至於其他的同學們呢?雖然沒有什麼感受,但他也沒非常討厭過誰就是了,更何況他十分清楚現在的華米之家,是渡花費很大心力再重新規劃過的,難道這些安排對他都沒有半點意義麼?渡不在他身邊,他就要選擇漠視掉這全部?羅傑還在、安東尼還在、華米之家還在;接著可能會有第二位羅傑、第二位安東尼、第三位……直到有一天,他能夠明白渡所留下這些無形資產的重要與珍貴,然後他便學得會勇敢和堅強──
適應。找不到下棋的對手或許會孤單寂寞,但絕不等於周遭的人事物與他不相干。至少目前這不是渡的願望。L盯著電腦下方的時間顯示器數字17:04:28,相信在這十三分又五十五秒的空白中,渡還在線上吧?除非他先離開了,否則渡會持續守候下去,等到他有回覆為止。於是他打破了沈寂。
L:我希望你可以專心完成你的工作。安東尼的廚藝比羅傑好上十倍,而且針對羅傑最新製作的夾心糖,他還可以提供不壞的意見,比方綠茶加葡萄柚口味之類的。(17:04:36)
渡:羅傑做了什麼夾心糖?(17:04:38)
L:據說主成分是竹蛆絞碎物填塞成內餡的糖果。坦白說沒有經過調味、光只有甜度的話,嘗起來的確有夠噁心。(17:04:49)
渡:他最近都在使用昆蟲當研發材料嗎?(17:05:03)
L:你不曉得喔?(17:05:07)
渡:我有一次試吃的巧克力糖球,裡面有沙沙顆粒,那是什麼東西?(17:05:15)
L:蟋蟀以可可脂精煉油真空酥炸後機器碾成的粉末。你不是讚不絕口?(17:05:19)
渡:是。不過還是麻煩你等一下通知羅傑,要他晚上十點單獨在線上等我。(17:05:24)
L:單獨?我不能參加嗎?(17:05:28)
渡:我只是想跟羅傑討論一下食材問題罷了。(17:05:30)
食材?他最近吃的食材有什麼不妥的地方?為什麼渡相當有意見的樣子?難道……
L:可是羅傑說,昆蟲的優良蛋白質含量遠高於其他動物,而且營養豐富極易被人體吸收,甚至是未來研究保健醫療的明星。還是他在騙人?(17:05:40)
渡:不,是真的,他沒有騙你。我想這件事等我回去再談吧。(17:05:44)
哇,原來渡居然怕昆蟲到這種地步呀?一股惡作劇的衝動,令他素來保持一直線的嫩唇,向上微勾弔詭的弧度,他佯裝無辜地輸入一串文字。
L:既然昆蟲是相當完美的食材,那不妨順便叫羅傑多加緊研發,給你當補品吧!我覺得渡的身體也要健康一點才好。我會告訴羅傑的。期待你回來之前,羅傑可以有新作品誕生,因此我要去找他商量了,bye。(17:05:52)
不讓渡有時間找藉口推託,L馬上關掉電腦。基本上他是為了渡的健康著想嘛,所以這絕對不是陷害哦!絕對不是!嘻嘻!
L內心竊笑滑下渡的工作椅,卻發現安東尼的淺褐色眼眸,正不安地瞧著他。
※ ※ ※
「L,渡…渡先生他有什麼新的指示?」
撇見L迥異往常的模樣,安東尼一時慌張難以應對,但L的下一步行為,更讓安東尼跌破眼鏡。因為L竟然稀罕地開了金口!
「〝他沒有交代什麼事情。〞」L微拱著身軀踱向他,無光的瞳彩直視安東尼說道:「〝倒是這部電影,有什麼好看的?〞」
面對那雙無法揣測的黑淵,安東尼失措片刻才結巴道:「這……你…你不覺得這部電影主角的演技相當不錯嗎?其他……電影卡司也夠堅強(the movie is an all-star cast)……還有情節鋪陳細膩、劇本嚴謹又富有創意(great originality)……」
「〝非常新奇嗎(great originality,L解釋接近不合常理、奇怪的意思)?〞」L拎起桌上的遙控器,歪頭審視它發表感想。「〝行兇者用刀子捅進第二被害年輕女性的腹部,被害人立刻倒地不支,與人體的耐受力不符,這是很新奇;三天後被害人帶回法醫室,解剖驗屍時屍體無屍班,這是很新奇;行兇者蒐集人體皮膚風乾,皮膚卻依舊柔軟無變色,這是很新奇;第三名受害孩童被綁架時,行兇者使用公共電話與警方交談超過兩分鐘,警方卻無法鎖定 IP位置,這是很新奇;第四名被害人住所爆炸,近距離的偵探沒有因爆炸壓力往後摔倒且熱灼傷,這是很新奇;當最大嫌疑犯自殺在手術室搶救,醫師手的擺位超過胸部無菌區,這是很新奇;手術主刀者流汗濕透手術袍,那可能開刀房空調出了問題,不然就是他有多汗症……〞」
安東尼發傻站在原地。L奚落的言詞,是對這部電影的尖銳嘲諷嗎?可是這些劇情都只是編輯捏造,目的用來娛樂大眾罷了,有必要如此挑剔嗎?
「〝……總之,照這些新奇的部分來統計,它們是很嚴密地平均鋪陳在電影中沒錯。另外從主角表現來看,他飾演一個指揮警力不當、行動慢半拍的笨蛋硬漢偵探,這演技的確相當不錯。〞」L舉高指間的遙控器,觀察遙控器底部自顧說道:「〝可是這部電影都是大明星(the movie is an all-star cast)和情節劇本有什麼關連性?難道是指這群大明星都極度敬業,才能配合劇本中離譜的錯誤(big mistakes)完成演出?就算如此,關連性也是十分地牽強……〞」
Big mistakes(離譜的錯誤)?至此安東尼終於恍然大悟!原來L根本就不了解自己剛才說話的內容嘛!看著仍然煞有其事在分析的L,安東尼有點明白了:或許L並非是高傲到不屑開口,或許他只是──
「L,那些在電影裡不算是錯誤。」安東尼絞盡腦汁解釋道:「打個比喻,這像是一個開放的電腦程式,雖然公眾使用它的滿意度甚高,但不代表此程式沒有缺點(imperfection)。也就是說,單從程式被廣大群眾所接納這方面而言,即使它有許多設計上的瑕疵(many faults),亦無損於它的市場價值……」
「〝喔,那麼有很多漏洞(many bugs)的這部電影,它的總賣座是多少?〞」
「呃?這……這部電影它…它不怎麼賣座……」
安東尼開始感到內疚。的確,他已經可以肯定L除了不擅長溝通外,還相當容易引起誤會。這恐怕是L不跟其他人交談的緣故吧?看似刻薄的言論,僅是他單純表達自己的想法而已。過度解讀他的話語,就會造成像現在這樣言者無意聽者有心的下場──
原來L是率直沒心機的好孩子呀!他絕不是個驕傲自大的臭小鬼。比較起來,溫蒂反而是被寵壞的任性大小姐哩!
望著認真要打破沙鍋問到底的可愛小主人,安東尼不禁露出有趣的笑容。他加入了L無厘頭陣線,一起對整部電影辛辣地批評,直到L小主人膩了為止。
「〝結論就是這部電影不好看,不值得浪費腦袋去研究。〞」L斬釘截鐵說道:「〝還有那無能偵探辦案如此孬又沒效率,更是完全的失敗,他唯一可貢獻的就是成為教學示範錄影帶,教導警探們如何避免犯相同的錯誤,就這樣啦。〞」
「嗯嗯嗯。」安東尼拼命點頭認同。和小L放肆地討論過程實在過癮極了,只要別記得這是一部非現實電影的話。
之後L又回到他習慣的寡言撲克臉,安東尼也隨之由他。不過當服侍完L洗臉刷牙,為他蓋上毛毯之際,L忽然再次開口。
「〝關於我的作業報告……〞」
「什麼?」
「〝……我只寫了一行字:先設計一場瘋狂的派對舞會,然後使用warfarin sodium crystalline powder。〞」
語畢L翻身拉過毛毯,留下頭皮發麻的安東尼。Warfarin sodium crystalline powder(一種無嗅易溶於水的化學物,合成在醫療上則為抗凝血藥Coumadin®,可口服)?這比heparin方便多了,再加上激烈運動的派對場所,內臟會逐漸大出血甚至破裂的機率是……
安東尼打了個寒顫。L不是位純真無邪的小天使嗎?難道他又再度錯判?
唉,算了。至少他該慶幸L確實不是一位追求完美的犯罪者吧!
※ ※ ※
L獨自擺弄他的西洋棋。下午兩點半,安東尼去準備他的下午茶了。好悶好無聊哦!他每天都有去上課、到圖書館借了一堆書、窩在羅傑的實驗室裡、甚至作業已經在廢話寫註解了,但為什麼時間還是過得這樣慢呢?他知道渡目前很平安,也知道渡要過兩天後才能回來,可是,他還是很難適應缺少渡的日字啊!能夠接納為他付出、幫助他的人們,並不能減少他對渡的需求感啊!原來,理智面對現實是一回事,思溢的苦悶卻又是另一回事,想念渡的心情,是沒辦法透過理智控制它的。這是不是表示他永遠學不會勇敢堅強呢?
勉強將精神集中在棋盤上,捏著騎士的手舉在半空中。棋譜分析這枚棋子只要一決定任何位置放下去,能選擇的最佳玩法會瞬間縮小成十幾種。那他要放在哪裡呢?嗯……
「假如是我的話,我會先挪動皇后到Qe4,而不是先擺位騎士。雖然這看起來是一步爛棋。」
L震了一下,騎士也隨之掉落。他緩緩轉頭面對熟悉的聲音來源,瞠大他的熊貓眼瞬也不瞬。
「前天美國有幾位新進的優秀成員,延誤的工程順利不少,所以我提早回來了。」
同樣如沐春風的笑顏、同樣溫文穩健的舉止、高雅雍容的氣質、以及不變的清澄佛手柑馨香──
待他思考速度跟得上行動時,他人已經飛奔向渡,並且用手圈著渡的大腿了。不過這樣還是不夠,因為他抓不到上面,他得伸直臂膀墊起腳尖,還有……
「〝抱抱。〞」
仰望的皙白臉蛋染上粉粉的淺紅,深遙的夜眸層疊上淨透的柔藍。僵硬的肌肉,漸漸軟化放鬆貼緊;嘴唇遺忘的曲線,隨著牽揚的雙頰漸漸彎起──這是神色淡漠的L嗎?這真的是那位討厭與任何人親近的L嗎?不敢相信的渡屏住呼吸,深怕這場夢境會被氣流吹散……
「〝抱抱。〞」
上衣拉扯的張力繃得更緊,清楚的唇型又再次浮現。渡怔忡地將L輕輕抱起,直到L毫不遲疑勾住他脖子,他才驚醒這是現實。混亂無措的他,居然拙舌到連半個字也組織不出來,相反是L漾著從未見過的淺笑,抬頭開懷地對他說話。
「〝渡,我要吃草莓蛋糕!〞」
「嗯,好!呵呵呵!」幸福在雲端的渡瞇眼說道:「外加一個香草巧克力奶酪如何?」
笑靨快樂的擴大,依偎在渡暖洋洋的胸膛上,他覺得好滿足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