寧可的部落格

第十四章　　迷戀畢卡索

　　Ｌ把昆蟲圖鑑一本一本從書櫃取下來，百無聊賴地放在地板上愈疊愈高，並且偷偷瞄著忙碌在處理雜事的渡。其實華米之家的副院長管理能力遠比羅傑強，渡倒不擔心華米之家的運作會受到影響。他在忙的是有關於縱貫華米先生連結的部份，另外還有經費流動的細項。這些原本是羅傑平常在負責的工作，要再找一位可以完全信賴的人來頂替，那可不容易。這三天下來，渡簡直快要被這些鎖屑的事情煩死了。不行，他猛然關掉電腦站起身，他得喘口氣休息一會兒。

　　Ｌ靠近渡，將手中的一本昆蟲圖鑑遞給他，問道：「〝羅傑什麼時候才會回來？〞」

　　渡錯愕了好半晌，才支支吾吾答覆道：「那個……我們吵架了，所以…所以他……」

　　「〝但是羅傑還是會回來的！〞」

　　渡終於注意到Ｌ用的是肯定句，他疑惑地望進Ｌ那漆墨的深瞳。「為什麼你會這麼認為？」

　　「〝羅傑的昆蟲圖鑑，都還全部放在這裡沒帶走啊！〞」

Ｌ理直氣壯說道，渡只能苦笑。該怎麼解釋呢？他與羅傑之間的友誼變質了，彼此有了忌諱和心結，羅傑的作風多少會跟以往有所不同吧？Ｌ目前年紀還太小，是無法體會人心複雜層面的。渡無奈拿著Ｌ給他的書籍──這本昆蟲圖鑑是他送給羅傑的第一份耶誕節禮物。但Ｌ是怎樣知道的呢？他後來送給羅傑的書也不少啊？

　　「這本書有什麼問題嗎？」渡隨手翻閱道。

　　「〝全部的圖鑑，只有這本有寫字，在這裡！〞」

　　Ｌ翻到第12頁，用手指著圖鑑上的昆蟲。那是已經絕跡的英國原生種蜜蜂，在蜂王照片的下方，寫著”Leonardo da Vinci or Pablo Ruiz Picasso? ”（達文西或畢卡索？）。筆跡墨水有點褪色，看得出是很久以前寫的了。渡閉了閉毫無情感流洩的清冷藍眸。

　　「結論我是畢卡索喔？也對，盲目崇拜去追隨畢卡索，投入感情的人，還真沒有一個有好下場的呢！呵呵……」

　　渡在內心自嘲道，接著機械化地將堆疊成一座座小山的書籍，一本一本的歸位。Ｌ也在一旁幫忙擺回去。很快地羅傑的昆蟲圖鑑都收拾整齊了，他才去泡了一壺熱奶茶端給Ｌ。但Ｌ並沒有立刻捏起杯耳捧來喝。他瞪大他的熊貓眼拉著渡衣角，再次詢問關於羅傑的話題。

　　「〝Leonardo da Vinci or Pablo Ruiz Picasso?──有什麼特殊意義？渡知道嗎？〞」

　　「呃？我……我不曉得。」心臟漏掉一拍，這謊言扯起比平常還困難。「但…但是……」渡苦思良久，才正色凝睇Ｌ無邪的臉蛋，像在決定重大的事情問道：「你喜歡羅傑嗎？」

　　「〝嗯！〞」Ｌ點點頭。「〝羅傑是好人，他個性很單純也很耿直。而且他蠻有能力，是可以相信的人。〞」

　　「想不到你對他的評價這麼高啊……」

　　微妙的酸澀感沉澱下來，渡不再猶豫，起身撥打了羅傑住處的專線電話。電話沒響幾聲便接通了，但對方卻保持緘默著。渡尷尬地開口。

「羅傑，我──」

　　「叫Ｌ來聽電話，不然免談！」羅傑毫無商量餘地的說。

　　渡咬牙將聽筒拿給Ｌ，不過他打開了擴音器按鈕。然後羅傑對Ｌ說的話，連他自己聽了都傻眼。

　　「Ｌ嗎？你這白痴小孩，你幾歲渡幾歲？你怎麼可能現在就比得上渡？他可是位全才耶！你音樂和繪畫若有中上的水準，就上帝保佑囉。還有你根本就社交無能嘛！幹嘛去浪費時間搞這個？我個性也是爛透了，哪又怎樣咧？要是我煩惱這個，花時間勉強自己去學討厭的東西，我心愛的昆蟲該怎麼辦？你以為渡為什麼生化會很爛？因為他怕蟑螂毛毛蟲又不喜歡聞化學臭氣嘛！還有他懶得很，要一直跑來跑去的運動他也不愛，所以他網球打得比我還遜。另外渡平常生活，就跟老年人沒什麼兩樣，規律無聊到了極點！總之啊，你想短時間就超越過他，最好是先從他的弱點下手，不然就去玩別的。忠告啦！愛聽不聽隨便你。我講完了，把話筒傳給渡。」

　　渡無言接過電話，羅傑便說道：「關掉你的擴音器，我有件私事想對你說。」

　　渡愣怔看了Ｌ一眼，Ｌ只是跳上沙發對渡說道：「〝不要吵架哦！〞」便收回他目光，專心喝他的奶茶了。渡深呼吸一下，切掉了擴音器。

　　「有……有什麼事嗎？請說。」呃，語調居然有些緊張。是因為他生平第一次嚥下自尊求人的緣故嗎？

　　「奎許，」羅傑坦率說道：「其實你對待Ｌ，不必太過份擔心，你們是同一種類型的人，就算收進袋子裡，皮料也很快會被銳利的鋒芒所刺穿。雖然Ｌ還年幼，但天生的王者，用不著多久自然就會明白他的使命。可是假如你不能教導Ｌ了解這一點，他除了你以外任何人都不接受，萬一你年老走先了，Ｌ就沒有人能夠救他了。相反地萬一Ｌ出了事，你會怎樣我真的不敢想。孩子往往是父母的翻版，Ｌ精神狀況不穩定，你怎麼也可以跟著瞎起鬨？結果你和Ｌ一樣蠢斃了，真搞不懂你們這些超級大天才，腦袋瓜裡面到底在裝什麼。唉，算了，隨便你們吧！反正也不甘我的事了。再見！」

　　「羅傑，等一等──」

　　「幹嘛？」羅傑似乎有點不耐煩。

　　「那個……昆蟲圖鑑……」不行，羅傑決策向來明快果斷，迂迴戰術對他行不通。渡吶吶地說道：「那個……畢卡索……忘了帶走，你…你的……」

　　耳根的熱度突然升高，渡再也說不下去。他是真的捨不下羅傑，還是又在欺騙敷衍罷了？從沒讓自己陷入這種窘境裡，思緒好亂啊……

　　「……少來了，奎許，這話真不像你的作風。你秀斗了呀？」羅傑靜默片刻，才恍然道：「哦，我明白了。是Ｌ對你說了什麼嗎？關於我？」

　　「……是。他問你什麼時候才會回來……」

　　「奎許．華米！你會不會太扯了點？」羅傑終於爆炸了。他氣呼呼地說道：「我看Ｌ叫你去賣身，你就會真的給他下海去！你簡直無藥可救嘛你！哪有人寵小孩寵成這樣子的？乾脆我去賄賂Ｌ好了，這樣我就可以對你予取予求了是唄──」

　　「但是我相信你不會這麼做的，對吧？」

　　渡的肯定讓羅傑登時洩了氣。「……你根本就吃定我了嘛！」可惡，為啥無肆忌憚的自己，會栽在這種的人手裡？「……算了，我明天就會回去。不過我是為了Ｌ才願意回去的，你可不要搞錯了哦！」羅傑嘴硬道。

　　還是如同以前一樣，羅傑總是面惡心慈，和他完全的相反。渡的嘴角往上勾起一絲弧度，豁然開朗道：「哦！那要我和Ｌ開直升機去機場幫你接風嗎？」

　　「不必了，兩位大少爺，天曉得你們倆合起來會如何算計我。」羅傑不敢恭維地說：「還有我不習慣大排場，又不趕時間，饒了我吧！」

　　渡輕笑。「嗯，謝謝你羅傑。回程路上請小心。」

　　「哼！我比你愛惜自己多了，用不著你的客套廢話。」

　　羅傑收了線。渡則掛上電話坐回Ｌ旁邊的沙發上。Ｌ正在嗑著指甲兩眼發直中，渡觀察不出他的情緒。

　　「Ｌ，羅傑剛才對你的批評，你有什麼想法？」渡打破沉寂道。

　　「〝你們吵架的原因是為了我嗎？〞」Ｌ反問道。

　　「是的，不過詳細內容以後再告訴你。」渡坦白回答。全部電話的對談焦點均與Ｌ相關，這非常容易推理。但眼前的難題是──「Ｌ，你可以想像我死掉的模樣嗎？比方謀殺案件的屍體照片換成是我？」

　　Ｌ啃指甲的動作停了，他弓背的角度再屈曲下來，因此身軀顯得更加幼小。一抹驚恐刷過他蒼白的面容。

　　「〝那我不要當偵探了。〞」他害怕地說。

　　果然羅傑旁觀者清呀！渡嘆息勸道：「Ｌ，我今年五十一歲了，而你才五歲。上帝能賜予我多少天命，誰也說不準。你就算不當偵探，並不表示我就能夠降低風險活得很長壽，陪伴你到長大。當然，也有可能相反你比我短命，所以我也難以想像你英年早逝的模樣。但是──」

　　渡包覆住Ｌ的雙手，避免他下意識亂啃咬手指。接著他蹲在Ｌ眼前平視他失焦的烏瞳。「──至少此時此刻，我們都還活著，因此抱懷喜樂之心，去面對現在生活的難題，然後讓自己未來變得勇敢堅強，我想這就是我們最重要去學習的部份。」

　　目光還是茫渙著，Ｌ不太能理解渡的言語──和渡在一起生活，他沒有抱懷喜樂之心嗎？勇敢堅強是指將來渡年華消失，他得獨自承受孤單痛苦嗎？因此所謂的學習，就是要開始習慣沒有渡的日子嗎？這表示渡在未來會經常離開他囉？但渡祥和的柔藍眼神，又似乎不是這個意思？

　　「不是很能了解我的話呀？沒關係的。抽象的東西，每個人詮述的方向都會有差異，只要不虛此生走下去就可以了。」渡忍住想擁抱他安撫的衝動，淡淡地說道：「不用有挫折感，其實這部份連我自己，也從來沒有及格過。所以我們來比賽，看誰最後可以拿高分，這樣好麼？」

　　催眠地點一下頭，渡便放手去忙他的事了。Ｌ迷糊思考渡的話，一下子覺得渡距離他好遙遠，一下子又覺得渡距離他很貼近。遠與近？天涯與咫尺？這兩者是極端的，但卻可以互相併融？這比灰色更難懂啊！

　　等到渡手邊的工作暫告一段落，張望Ｌ才發現他已經在打瞌睡了。這次渡並沒有急著要抱他上床睡覺。雖然他個人是只有躺在床上才能完全放鬆休息。不過Ｌ嘛……

　　說不定跟他差很多呢！因為他活到這把歲數了，卻還真沒有過睡死在沙發上的紀錄。

※　　　　　　　※　　　　　　　※

當天夜晚Ｌ問了一些渡小時候的故事，才隱約察覺渡的完美表現，是犧牲許多自由與快樂換來的，渡可以輕易就達到頂尖的事蹟，並不代表渡喜歡去做。因此渡不希望Ｌ像他一樣，重蹈覆轍過著忍耐壓抑的人生。Ｌ也認為渡的童年生涯無趣極了，他可一點都不嚮往。他有些明白羅傑為何會在電話中對他講那些話了。

　　快到十二點的時候，Ｌ跺向渡的床，撈起羽毛枕塞進渡懷中。渡驚訝地看著他。

　　「羅傑說得沒錯，之前我的作息的確十分規律。可是你怎麼會知道──」

　　「〝──上床時間是十二點，而起床時間是清晨六點整？〞」Ｌ跳回扶手椅上，埋頭繼續讀他的書。「〝每次我熬夜超過十二點，你的精神雖然還蠻好，但活動量卻會隨時間的拉長，開始愈變愈大。至於早上六點，是因為不管你陪著我多晚睡，六點鐘一到，你還是會下床到衛浴室去走一趟。就這樣。〞」

　　「嗯……」渡掙扎一會兒，說道：「那我先去睡了。不過你預算要讀書到幾點？」

　　「〝不曉得。看我想弄清楚的範圍有多廣吧！〞」他頭也不抬地說道。

　　渡捲起桌面上修改中的精細藍圖，再泡一壺熱可可亞牛奶、烤香玫瑰酥餅，放到Ｌ旁邊的茶几上。他抽出Ｌ書堆中的《人體創傷顯微鏡分析》和《大體腐化與微生物》兩本書，對Ｌ笑笑。

　　「這兩本書的實證應用，你可以去找羅傑授課，他這兩門學科非常精通，尤其是微生物第十四章關於蛆的判斷部分。他甚至能光憑照片中蛆的數量、顯微鏡攝影下卵孵化的程度、當地詳細的記錄氣候表、溫度、溼度等，便可推算出人體的死亡時間，而且正負落差不會超過二十四小時。不過由於他口才……呃，他不喜歡多做解釋，所以他不肯擔任華米之家的講師。」

　　「〝好，我會去找羅傑，順便去看看他養的蟑螂和毛毛蟲。〞」

　　──不服輸的項目改成我的弱點？過分在意我的存在，確實會無形中完全牽絆住Ｌ的情感，最後步向自毀之途──渡不安地想道。但是目前找不到解決的辦法……

　　──唉，起碼先挑戰羅傑還有個好處啦！Ｌ大概會去學打網球吧──睏意逐漸消減掉大腦的思考能力，渡的最後的念頭是……

運動至少能讓Ｌ多曬曬太陽，促進身體的健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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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半夜三點渡忽然警醒，本能搜尋Ｌ的身影。Ｌ正拎起一本書吃力要將它歸回書架上，看樣子是打算想睡了吧？渡起床捧著剩下的厚重書籍，走到Ｌ身邊。

　　「去洗臉刷牙，東西我來清理就行了。」

　　語調雖然溫婉，卻是堅定毫無妥協。Ｌ只好順從去盥洗室刷牙洗臉。走出來看見渡還在擦桌子，他也不好去阻止渡不要做，因為渡的嚴重潔癖，會令他非得馬上整理不可。

　　打個哈欠攤開毛毯，Ｌ很乾脆就倒頭躺下睡覺。不過在他睡著前，他腦袋充滿一種想法──

　　【既然渡的警覺性太高，那我就不要去收東西，免得吵醒他。】

　　後來這實驗證明有效，渡的睡眠沒有再中斷過。但相反是清晨六點一到，他就會處於一種半清醒狀態，直到渡清掃房間完畢離開了，他才能繼續睡他的回籠覺。

　　表面看似懶惰兼任性，事實上是Ｌ體貼渡的辛苦。這行為，僅有渡才會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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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羅傑回到華米之家當他的院長，他與奎許之間，一切又恢復成原來相處的模式……呃，不，還是有些小小的地方改變了。譬如說──

　　那年耶誕節他收到奎許的禮物，是一條甜死人、只能轉送給Ｌ吃的木柴蛋糕（他送的是他親手接枝的怪品種茶葉，醺上佛手柑製成的伯爵茶）。他有一種悲慘的預感：他未來的重大節慶，恐怕再也收不到奎許的昆蟲圖鑑禮物了吧？

　　來年的五月一日奎許生日，羅傑送給他的禮物是郊外採集的野蜂蜜。這回奎許總算是有點良心，烤了一盤正常口味的泡芙，讓三個人都能隨意沾著蜂蜜吃。可是當Ｌ一下子便把整罐蜂蜜喝光的時候，羅傑還是忍不住在唉聲嘆氣。他心裡想道──

　　為了Ｌ的健康好，自己只能再拼老命，開發更多的營養零食吧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