寧可的部落格

第十五章　　葡萄糖循環

　　「報告的內容，你有拿給Ｌ看過了吧？」

　　住院中的渡，正在以奎許．華米的身分，同時開啟四台筆記型電腦在工作。其中最右邊那一台是羅傑的視訊通專線。

　　「嗯。雖然裡面文字數據十分專業，有許多他看不懂，不過稍加註解，他一點就通。Ｌ真的非常聰明，我甚至認為他比Ｂ更——」

　　「我想我們現在討論的重點，是Ｌ的碳水化合物醣類代謝。」左邊打字的雙手一滯，渡面不改色拉回主題。「關於這點，他有什麼意見？」

　　「……沒有。他似乎毫不訝異就接受這事實了。」羅傑撫摸下唇。「在胰島素分泌時差上，Ｌ比常人快163％；可是大腦血流葡萄糖損耗率，Ｌ卻比常人快207％；另外在上半身葡萄糖與胰島素耐受測試，卻又剛好相等於163％。207-163=44％，所以他嗜食甜點的程度，會超過普通孩童標準，其實那是本能。弔詭的是下肢區域，葡萄糖耗損率反而與一般常態相同100-163=(-)63％。因此他喜歡蹲著思考，有可能是站立會低血糖頭暈吧？但他否認了這部份——」

　　「人體協調性很奧妙。我想Ｌ從小就適應了這樣的身體，所以他不感到有任何不適，那是真的。」這部份渡有不同見解。「而甜點我贊同你推理，但是一般的父母親，恐怕無法接受像Ｌ這樣偏食吧。」渡無奈地回覆。「至於蹲姿會阻礙下肢循環，理論上是可以降低下半身熱量消耗率。只要Ｌ肌肉不會疲勞的話。」

　　「我看他是不會累啦。一蹲就好幾個小時，普通人腿早麻了，哪裡受得了？」羅傑苦笑道：「這次要不是Ｌ味覺出了問題，還真沒人會想到追究Ｌ的葡萄糖代謝，結果居然如此異於常人。不過，你還要再進一步分析Ｌ肌肉的TCA和ATP cycle（註：熱量的醣解生成公式）嗎？」

　　「這以後再談。」渡換成另一台電腦在操作。「目前，我只要能確定哪種飲食配方最適合Ｌ，又不會造成他的身體負擔，就夠了。」

　　「那倒是。好消息是染色體NO.19分析正常，因此他承受高醣類飲食的致病率很低。至於壞消息……」

　　「有關Y染色體的部份，你就別提了。」渡停止電腦作業，沉聲說道：「Mr.Ryuzaki的DNA血品樣本，出事當天我便取得、也分析過了。你說呢？」

　　「……這僅是初步調查，我又還沒細項切割比對，而且他才四歲，不用太悲觀吧？」

　　「親愛的羅傑專家：根據一般病態基因突變法則，99％只會更糟糕。這是生物界畸形幾乎被淘汰的原因。不是嗎？」

　　「那可不一定。」羅傑蠻不服氣說：「套句你自己名言——就算是萬分之一，還是有機會的！更何況現代醫學發展日新月異，你怎知……」

　　渡往椅背上一靠。「總之，我不想再鑽研下去，我認為這對我沒意義。除非，是Ｌ在未來＂自己＂判斷很重要。但那已經是屬於他的問題了，懂嗎？」

　　羅傑推推小圓眼鏡，審視了渡好一會兒才答道：「……隨你。那我也樂得輕鬆，不必專跑一趟我俱樂部了。其他還有什麼事要交代的？」

　　「有啊。」渡涼涼地說：「首先，你要不要再精進一下你的廚藝？老是給Ｌ吃麥片粥或玉米片鮮奶加水果糖漿，也不是辦法。連煎塊鬆餅都會烤焦，他很可憐耶。」

　　「可憐的才是我好嗎？」不談還罷，一講就想拍桌子。「奎許，為什麼你研究室的合約問題，他們通通都來找我囉唆？你當我很閒麼？」

　　「因為華米先生得了重病，無法再完成許多企劃案，所以要委託你這經紀人，替我解圍啊。」

　　不會吧？難道這才是渡真正住院目的？他羅傑就這樣笨笨被渡給賣了？

　　「奎許．華米，你好樣的！」羅傑惡狠狠說道：「你最好真的有病這麼嚴重，否則後果自行負責！」

　　「欸，我不假裝誇張一些，他們怎麼肯放人呢？」渡淡笑。「不過昨天被Dr.衛斯理抓去緊急洗腎，這也是事實啦。幸好損害是可逆的，不然我就頭疼了。」

　　羅傑語塞。急性腎臟炎到這程度，的確有夠不妙……呃，但為啥他還是有種被耍的感覺咧？

　　「……好吧。」他不太甘心的答應了。「可是我只能幫你推掉四個合約，另外兩個研究室的性質太複雜，你心理有數。」

　　「我明白，萬分感謝你……」

　　「不必了，你少擺這類烏龍來累死我，我會更感謝你。哼！」

　　「……抱歉。那，還有一件事也要麻煩你……」渡傳訊息給羅傑。「……請幫我統計，買下這家藥廠的經營權，需要準備多少資金？」

　　「……生化又不是你的強項，你買藥廠幹什麼？」羅傑邊看狐疑地問道。「可別拖我下水、要我去練仙丹。我對那半點興趣也沒有哦。」他警告。

　　「這家藥廠的營養產品線相當完善，我想利用這優點，研發一些適合Ｌ的配方原料。理論上雖然Ｌ可以大量攝取醣類，但長期下來，也是會有營養不均衡的狀況發生，因此……」

　　「那你組織一間研究室就行了，又何必——」

　　「不行，我要求的是100％可公開掌握的完整生產線，不能私人委託製造。我有我的理由……」

　　羅傑已經氣絕到聽不下去了。「奎許．華米！那家藥廠有股東糾紛，但好歹也是排行全美第七名的大廠耶！你到底有沒有一點金錢概念呀？」

　　「我就是不擅理財，所以當初才會找你來管帳啊！」說得好無辜喲！

　　「你以為經營一家大藥廠很簡單麼？胡亂搞些賣不出去的商品，藥廠倒閉你就完蛋了！你私人專利的發明基金，周轉根本不夠用，而且現在你沒有研究案賺錢，你拿什麼來墊底呀？——」羅傑劈哩啪啦罵個不休……

　　「華米＂先生＂的資金或許不夠，但華米＂公爵＂的財產如何？」

　　渡靜靜說完。羅傑登時噤音，空氣凝成固體。良久，羅傑才喟然打破寂悶。

　　「我以為拋棄家族包袱，是你終身努力的目標。你幾乎脫離成功了，何苦呢？」

　　「就當我意志不堅、見風轉舵吧。」渡刪除掉白忙一場的左邊電腦大段公式，忽然又回頭對羅傑道：「記住，登記負責人就是我＂奎許．華米＂，別自作主張，否則你會被昆蟲學術界唾棄的。了解嗎？」

　　「……喔咯咯！」羅傑怪笑說：「藥廠昆蟲開發的那一套，我都避之唯恐不及了，我會犯這個傻麼？」

　　「那就好。總之你別干擾我的事就成了。」渡集中精神，重新複雜的運算工作。「這幾天我還是必須待在醫院，順便將那四個研究企畫完成到某階段，才能轉手交出去。因此Ｌ的飲食方面，就勞煩你多費心了。」

　　「……唉，這個嘛……」羅傑延著臉道：「……打商量一下，蛋糕或蘋果派之類，可不可以叫華米之家的營養師準備……」

　　「不可以。」渡說得斬釘截鐵：「那樣Ｌ大概會只吃幾口就不吃了。」

　　「但是……我真的做得很爛耶！你交代的所有任務，就這項最艱難……」

　　「所以Ｌ才會吃啊。」計算正確，渡上傳資料到對方等待中的電腦。「反正，只要甜醬種類夠多，他不會抱怨你手藝啦。」

　　羅傑想了老半天，終於忍不住發問道：「奎許，你能從病態精神學案例，猜出Ｌ的味覺反置了；而Ｌ能由換人照顧他，猜出你住院了，這些我都可以理解。但，為什麼我弄的東西，他就肯吃呢？我不懂？」

　　「＂冤有頭、債有主＂。你與他又無怨無仇，刁難滿頭大汗可憐的你，對他有什麼好處？」

　　羅傑聞言五味雜陳——讓Ｌ同情歹命的他，這是不是證明他確實被渡給賣了？

　　「奎許你別得意，你遲早要回來的。」羅傑斜睇著渡道：「你們樑子結下這麼大，我等著看你如何收拾！」

　　「應該還好吧？從你獲得待遇便可得知，Ｌ是理智又善良的好孩子。沒有意義的行為，我想他不會持續太久的。放心吧。」

　　渡饒富興致地笑了。羅傑則是吹鬍子乾瞪眼。

　　「結論果然我就是你的替死鬼實驗品？」羅傑氣呼呼地說：「針對最近的超時超量職業迫害，我要求精神賠償！」

　　「行！整間藥廠送你都沒問題。我要的僅是保留營養產品線——」

　　「你少瞧不起人了，奎許．華米！」透過鏡片的目光是陰蟄，羅傑真的動怒了。「你不把錢當回事，那是你他媽的好命！別欺人太甚！」

　　「啪嚓」一聲，他用力切斷電腦，只剩下一隻3D繪圖蜻蜓，生動在渡的螢幕上飛來飛去。

　　「……這該說是曲解，亦或我的一廂情願？」渡盯著侷限在框內繞的小昆蟲，自言自語道：「最討厭的工作場所，卻是最能發揮你天份的世界。我是個逃兵，你何嘗不是呢？羅傑？」

　　摀唇喘咳不止，渡喝水服下了數片藥丸，又埋首在工作中。雖然忙碌的雙手拼命敲打著鍵盤，渡還是分心在想：「Ｌ，你希望的世界，又會是什麼模樣？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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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什麼味道？好香哦──奶油司康scone、橙汁法式可麗suzette、馬卡龍macaron、焦糖布丁creme brulee、熱巧克力飲hot chocolate……等等一大堆甜食混合的香味，當然還有他最愛吃的草莓蛋糕strawberry shortcakes——哇！這絕對是天堂！

　　「早安，Ｌ。想不到用這種方式叫你起床如此有效哩！以後我會記得的。」

　　噢！不……這是地獄！陷阱式的！Ｌ的臉迅速垮下——因為那個人回來了！

　　「你回來幹嘛？」——右手在打PDA，左手不自主地縮腿抱膝，警戒度提高。

　　「我是你的專屬管家，病痊癒了，就該銷假回來上班啊。」渡理所當然答道。

　　「不，你找羅傑來。」——至少羅傑比你單純多了。

　　「沒辦法哦。羅傑身為華米之家負責人，他要照顧不少小孩子，他很忙的……」

　　「那送我到樓上的華米之家去，我不要被關在地下室裡。」——狗屎！之前羅傑有空，現在就很忙？少騙人了！

　　「……好的。不過首先，你的飲食必須正常，並且身體也要強壯些才可以。樓上的孩子們都很健康，能適應團體照顧的生活。但你目前的狀況，還是要由專人打理……」

　　「我不能選擇別人嗎？」——重點就是不要和你單獨在一起！

　　「對不起……關於這一點，我想我們倆都別無選擇，這是華米先生的意思……」

　　不行，忍不住了！Ｌ跳下床，動手將滿桌的食物全掃落地。他尖銳爆喊。

　　「I hate Mr. Wammy!  I hate the Wammy’s House! I  hate Anything about this!  Especially, HATE YOU! 」

　　憤怒的胸膛激烈起伏著，憎恨的黑瞳挑釁射向渡。而渡，只默默抽走桌布，先遮住裝滿熱可可亞的破磁壺杯皿（幸好這回大部分使用的是銀器），再將掀翻的物品一樣樣收拾。

　　「如果重複做這種事，你的感覺，有比較好嗎？」渡跪著用桌布角落，把摔爛的糕點抹起來。

　　【……不，不對。感覺真是……差勁透了……】Ｌ扶住頭，身形搖搖欲墜。

　　「每個人終其一生，多多少少都會有厭惡的人事物。我厭惡的東西也不少。」渡用餐巾集中弄髒的小碎屑。「可是，厭惡的東西愈多，人生過得愈不快樂吧？」

　　【……不、不干……你的事……】頭好暈，Ｌ只好選擇蹲下。

　　「其實，這世界上，沒幾人是可以順心過日子的。我們對現況並不滿意，然後就這樣，一直不快樂的過下去？」渡檢查剩下的甜點，把未沾地的放回蓋子拖盤內。

　　【……最討厭的你滾開，現在我日子就會好過一些……】Ｌ抱著頭。他不要再想了。拜託！

　　「我知道你很討厭我，討厭所有的一切。」渡垂眸掩藏掉苦澀，心平氣和整理盤中的食物。「可是在這全部都討厭的過程中，難道半分也沒有你喜歡的東西嗎？」

　　【……沒有、沒有……都不喜歡、不喜歡……】Ｌ的頭壓得更低了。

　　「但我相信你喜歡吃草莓蛋糕吧？」

　　【……】

　　「你應該也喜歡吃司康餅、馬卡龍夾新鮮果醬吧？」

　　【……】

　　「你討厭我沒關係，但請不要因為我，也連帶討厭這些甜食，好麼？」

　　Ｌ茫然抬起頭來。面對裝著一塊草莓蛋糕小銀碟，還有半跪著的渡。

　　「……抱歉，蛋糕上的奶油擠花糊掉了。雖然不好看，但不至於影響到滋味……」

　　【……不好看……影響……】鈍化的腦袋，裡面塞的像是那塊粉紅糊狀物——

　　「……要嘗一口試試嗎？你不吃，怎麼會知道好不好吃呢？」

　　【……不吃……不知道……】失煥的瞳孔穿過粉紅色甜蜜，透進的是灰藍色哀傷——

　　「Ｌ？」雙眼發直沒反應，大概當機了。真有討厭到這般地步啊！「……對不起，Ｌ，我可能又太自以為是了……」渡輕嘆，話中隱含著落寞。「……我去找羅傑來。不過，至少請允許我準備你的伙食好嗎？烹飪對羅傑來說，的確是項困擾……那我告辭了。」

　　【——！】

　　粉紅色及灰藍色相消去，變成惶恐的透明。等他回神時，他已經抓了人家的褲角。他趕緊放開人家。可偏偏，自己的肚皮，又十分不爭氣在此際「咕嚕咕嚕」響起，不肯配合他理智的腦袋……

　　「要吃嗎？」重新蹲下的渡，表情沒有絲毫笑意，相反帶有莊重及凝肅。

　　【？？？】他到底在幹嘛呀？不是巴不得人家死掉或快滾蛋？結果手卻背叛自己阻止了？但更駭人的，是下一秒他的聲音，也隨之脫離，彷彿擁有自我意識似的——

　　「……餵我吃……」

　　悶悶地細嗓聽起來很遙遠，所以這應該僅是幻想。不過為啥在幻想中，會要求對方做這麼無聊的行為？他是不是轉成白痴了？

　　「好的。」渡挪位坐在Ｌ身邊（他明白直接面對徬徨的Ｌ，會造成視覺壓迫感），接著用叉子插起一顆草莓，輕觸Ｌ唇際，Ｌ便像機器人一樣張嘴吃掉了。

　　【……可惡！這傢伙……手藝……竟該死的這麼好……】

　　多汁的鮮草莓偏酸（或許本來是非常甜，不過他的舌尖味蕾受器，低於常人50％），但因內裡有挖去7㎜的空心並注入果糖，外面又裹著薄脆的微苦焦糖衣，味覺豐富的層次感（酸、苦、甜），在滿足咀嚼中散播開來（流質核心＝最軟；主體水果＝適中；固態外殼＝最硬）。從一顆細緻處理的草莓，便可窺全部食物的風貌，該是多麼美味呀！

　　不管這一切他有多痛恨，亦不管這背後有多龐大陰謀，至少在這一刻，美味是真實的；而料理人，是真正用心的。

　　為了他。

　　後來他究竟吃下多少東西，他不太記得了。有些好吃極了（suzette的橙汁是最後灑上去的，加上新鮮橙橘瓣，所以很酸；但浸潤燃燒後的高糖度萊姆酒很香，吃起來挺享受），有的倒是普通（scone本體奶油夠香濃，但小氣的渡果醬夾太少，結果吃起來是鹹的）。糕點作法雖然相當不正統（可能渡有考慮養分保存），不過在各式各樣循迴品嘗下，味道刺激卻獲得巧妙的平衡點。因此不知不覺間，吃不膩的他上癮般地、再也停不了口……

　　最後的印象是他懶洋洋被渡抱上床，塞滿甜點的腦袋勉強榨出一絲空間，來消化渡的聲音。

　　「若以清醒大腦的葡萄糖損量207％來計算，那休息中的腦血循必然低於207％……」

　　【……喔，現在我不想動腦耶……饒了我吧……】

　　「若以腳部的葡萄糖需求量100％相比，這中間落差有107％，意味著你要停止思考，那可不容易哦！尤其是現下你已經吃飽、熱量供給十分足夠。因此……」

　　渡的手覆在Ｌ足踝上。這動作讓他起雞皮疙瘩、全身警鈴嗡嗡大作，有點想踹人。他繃緊神經忍耐著。

　　「你若真想要睡，請先將注意力集中在足底。不然你自己想辦法平衡＋107％的問題。但我相信你得想很久才能解決哦……」渡柔聲說道。

　　【……＋107%＝1.07倍？……好麻煩，還要想……】算了，放棄。誰叫他貪嘴，臨睡前吃了一卡車人家的好料（他以前可沒這壞習慣）？就當作被賄賂吧——Ｌ把肌肉放鬆了。

　　「……注意力放在最遲鈍的100％，那麼最敏銳207％葡萄糖需求量，供給必定不夠……」

　　【……聽起來像誘導式催眠……但架構的基礎……證據……】不行，思考開始紊亂。僅剩下聽覺、還有渡腳底按摩的輕微膚觸感——

　　「……逆向利用，想要轉移壓力、或大腦統整資料……觸動足底細胞的活絡化，該是有效的……」

　　【……喔……下次……試……我會……】渡放手，因此觸覺沒有了。不過隱約中，渡的殘存音線，若有似無在維繫——

　　「……坦白說，我厭惡的東西鮮少；但喜歡的事物，卻貧乏到我體驗不出……厭惡和喜歡，往往不是相對、便是絕對……漫漫歲月，我不敢妄自菲薄偕手相尋……至少企盼他喜歡的東西，未來發覺愈多，他將會有滿足快樂的人生……上帝保佑，阿門……」

　　【……阿門……禱告嗎……為我……】虛或實？表演或無心？好睏——

　　斷線。Ｌ睡著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