寧可的部落格

第一章　　W，XYZ

　　「你不是說過他沒有音樂天份嗎？為什麼才短短五天，Ｌ便能拉出難度這麼高的曲子？」

　　在地下室三樓的中控主機房，羅傑張大眼盯著B40Z3區看。Ｌ今年十二歲了，但他單薄的身軀仍顯得羸弱，身高也只有140㎝而已，害得羅傑對研發營養食品超級沒有成就感。雖然五歲時他連100㎝都不到，平均計算起來應該不至於太糟糕，可是Ｌ的父母身高都有170㎝以上啊！先天遺傳條件並無不足，那就要怪自己後天給他亂進補囉？

　　幸虧除了身高體重不及格外，Ｌ在華米之家表現倒是亮眼極了。在這七年間，華米之家早已轉型為專業偵探教育所，更於三年前聚集所有的天才資優生，創立了一個名為”Ｗ”的偵探團體。由於Ｗ偵探團擁有相當於一個搜查機關、兩個情報單位的水準，逐漸成長的高破案率不容小覷，因此Ｗ偵探團很快就被國際警偵界認可，成功在背後的秘密組織裡闖出了名號，甚至躋身為世界名探之一，排行僅次於另一個新崛起的三人偵探團”XYZ”。不過，華米孩童們都心知肚明，Ｗ偵探團之所以能有今日漂亮的成績單，有40％是Ｌ的功勞。每次全班在處理高難度案件陷入膠著、或進度延誤之際，看似毫不關心的Ｌ，總會適時切入找出問題的關鍵，然後帶領大家分工迅速破案。其實當他入學半年之後，就再也沒有人敢對他嗆聲了，理由是班上的每位同學，都已經徹底瞭解到自己的資質與Ｌ差距有多大。那不是努力就可以觸摸得到的境界。感覺就好像面對華米先生輝煌神話一般，明知不可能超越，卻渴望去追隨他的腳步。儘管Ｌ同學驕傲又霸道，連比手語都只肯用單字回應，可是這仍無損眾人對他的傾羨。另外從某些蛛絲馬跡推測──例如Ｌ能任意進出所有的地方、居住在B4華米先生的房間、還有伴讀做隨侍、師長的態度等──Ｌ絕對是華米先生的繼承者。既然如此，為了無聊的嫉妒心或自卑感去欺負他，又有什麼好處？只突顯自己的愚蠢跟幼稚罷了。

　　此刻Ｌ正單獨在B40Z3房裡，靠在椅背上蹲著拉小提琴，演奏莫札特（Wolfgang Amadeus Mozart）的“G大調第十三號小夜曲（Eine kleine Nachmusik, K. 525）”第一樂章快板（Allegro）。在此之前羅傑十分確定Ｌ完全沒學過小提琴，若是沒天份，怎可能會神奇在幾天內就熟稔上手？雖然自己是音痴啦，和風雲雅韻也扯不上邊，但長期下來，多少拜點奎許的耳濡目染之賜，所以大致上還聽得出Ｌ拉的小提琴曲子，是貨真價實有模有樣。不過渡為什麼會評斷Ｌ沒有音樂細胞呢？不然要具有怎樣的條件才叫做音樂神童？

　　大概看穿了羅傑的疑惑，渡悠閒放下茶杯說道：「你認為一台能自動演奏的鋼琴，和一台要用人才能彈奏的鋼琴，差別在哪裡？」

　　「嘖，你問一個連節拍器和音符之間關係都搞不清楚的人，意義又在哪裡？」羅傑相當不客氣地撇嘴道。渡微微一哂。

　　「自動演奏鋼琴除非故障，它永遠都不會出錯。無論是節奏快慢的轉折、音階力道的強弱，只要是同樣的曲目，它都可以絲毫不差完美呈現。而用人來彈奏的鋼琴呢？就算是大師級人物演奏，也無法達到完全零落差的地步，甚至彈法有可能變化會更大；換句話說任何人重複彈同首曲子千萬遍，就會有千萬種不同的差異，即使那差異只有一點點。如此一來與精準的自動鋼琴相形之下，人類演奏樂器的呈現，顯然不穩多了。就結果論而言，難道音樂家的表演，遠遠不及一台自動鋼琴嗎？」

　　「喔，就算你把Ｌ比喻成一台缺乏情感的自動鋼琴好了，」羅傑想了想，還是有些不服地說道：「可是他能在短短的五天當中便練成這首曲子，也不是一般初學者就能達到的境界吧？那你怎麼解釋？」

　　「你該知道Ｌ有閃電記憶和過耳目不忘的本領，我先示範拉了一曲，讓他記住聲音及指弓擺位後，他就可以拷貝了。當然他手指要能練到靈巧挪移、流暢拉弓按弦的程度，是需要時間的，所以他花了五天功夫去揣摩。你可以稱他為記憶天才，但那和音樂的詮釋性及創造力天賦，半點關係都沒有。更何況Ｌ的絕對音感（absolute pitch），會限制住他聲樂的審美觀──」

　　「Ｌ也擁有絕對音感？我沒聽你說過耶！」羅傑的眼睛圓到快凸出來。「那不就跟你一樣嗎？可你在音樂界是被譽為神童呀！為什麼你辦得到，Ｌ卻不行？」

　　渡搖搖頭說：「不一樣的。首先我是真心喜好音樂，另外我還兼具有相對音感（relative pitch），因此在演奏樂器隨性投入的程度、及在整體音程的協調性上，不會有認知障礙。但是Ｌ非常習慣將所有的事物，經由邏輯推演後標籤化，對他來說音樂＝每個音符加起來的排列組合，其餘沒有任何意義。坦白講自從他得了失語症後，為了代償他肉體對聲音共鳴的不安定，他的絕對音感會加重許多，這是可被預期的結果。而且他當了全職偵探XYZ以來，開始愈來愈在乎周遭的人事物，這樣旁人波動的情緒會牽引住他，莫名其妙的責任感亦隨之愈來愈強烈。在認知障礙下貼標籤式的妥協法，遲早會失去平衡的。我……」

　　拿茶壺的手在空中停頓住，渡才想起來茶壺已經空了。他打開壺蓋端詳底部萎縮的茶葉好一會兒，羅傑便取走了茶壺，到水槽處清洗。

　　「其實你我都明白，在精神上所引發的選擇性失語症（elective mutism）導因十分複雜，並非我們一廂情願塑造出理想的治療環境就可以改善。而精神分析對化解病患的潛意識衝突，效果又不彰，尤其是特別聰明的小孩，價值觀一旦矛盾混淆，思考偏差往往無法挽回。」他背對著渡說道：「因此，我不認為Ｌ對自我認知的狀況非常清楚。既然他連相對性概念都很模糊，我們要幫他脫離偏差的情境，恐怕也很困難。所以你煩惱這個，又有什麼用？」

　羅傑將重新沏好的伯爵茶倒滿一杯放到桌面上，渡則乾笑兩聲聊表謝意。羅傑聳聳肩，避開這個令人不愉快的話題。

　　「照你的判斷，Ｌ對打網球的興趣與天份遠大於搞音樂，那他幹嘛還要強迫自己學？」

　　「想當然爾是為了辦案的需要嘛！」渡端起杯盤，嗅了嗅芬芳的茶香說道：「XYZ最近接獲一件”史特拉底瓦里（Stradivarius）小提琴謀殺案”，只要他能證明案發時分，管家在宅邸聽到的K. 525 Allegro 小提琴音不是人拉的，而是一捲被害人的練習錄音帶在播放，那麼行兇者的不在場證明便無法成立，此案也就宣告偵破了。不過要能分辨出這兩者曲調的細微差異，比想像中還──」

　　「Stradivarius？Stradivarius？」羅傑呻吟道：「不要告訴我Ｌ現在玩的小提琴，就是Stradivarius吧？」

　　「對呀，本來我有兩把Stradivarius，但音色較接近謀殺案的那一把，在他蹲著拉弓的時候重心不穩，就從椅墊摔下來將它給弄壞了。幸好他人沒有受傷。」渡安慰地說道：「不得已他只好用另外一把琴來練習，並且調整體位老半天，才找到僅減少他4％推理能力的姿勢，那就是靠在椅背上演奏──」

　　「這…這不是重點好嗎？」羅傑快要昏倒了。「你到底曉不曉得一把Stradivarius要多少錢？」

　　「Ｌ調查過，最新紀錄是1720年製成的Stradivarius，於1990年11月以125萬美元成交。這應該不會比我愛用的瓜奈里（Guarneri）還貴吧？所以怎麼了？」

　　所以怎麼了？還敢裝蒜問所以怎麼了？隨便出手就揮金如土，那他辛辛苦苦地錙銖必較到底算啥呀？真的會被這對不知民間疾苦的爺兒倆氣到吐血身亡。

　　「奎許．華米，你自己沒救的金錢觀念也就罷了，但拜託你別再來污染Ｌ好嗎？」羅傑青筋爆長，嘔得呼吸打不過一處來。「什麼習慣不好教，專門教壞的！你這是哪門子的長輩模範？」

　　「欸，錢這種東西在生前不拿來花，那跟廢紙有何兩樣？」渡輕描淡寫地喝了一口茶。「況且人命值多少錢？你倒是算個合理的數字報給我聽聽。」

　　羅傑語塞片刻，才冷哼一聲答道：「不管怎麼說，要是每次XYZ辦案，都得大手筆倒貼的話，縱使你家財萬貫，也經不起這樣的揮霍吧？萬一你掛掉，Ｌ寶寶肯定會變成窮光蛋！一枚養不活自己的世界第三大名偵探XYZ，豈不就諷刺到了極點？虛名又不能拿來換甜點吃！」

　　「這個請放心。」渡揶揄道：「相較於你，其實你真想要成為大富翁，應該也挺簡單的，只要你可以比我更沒良心。至於Ｌ嘛……」渡半正經地支頤睨看羅傑。「當他掛上XYZ的面具時，他並沒你想像中那樣誠實，為了要能順利破案，他說謊可溜得很。就算他不想當偵探了，改行做詐騙集團的首腦，應該也挺容易的吧？這麼說來，他會餓死的機率將非常渺茫……」

　　聽不下去了，乾脆站起來閃人。不過走到門口之前，羅傑又忍住氣再回頭。

　　「喔，我以為你會腦溢血到忘記來中控室找我的目的了。我很難得這麼閒耶！」

　　渡揚揚手中的資料夾，無限惋惜地說道。羅傑狠瞪了他一眼，重重把自己擲進沙發裡。

　　「你的清閒是因為Ｌ把你趕出來，他暫時不想要褓母煩他而已。」羅傑粗魯地說：「說不定再經過一、兩年他進入叛逆期，他會嫌褓母既囉唆、又礙手礙腳的……」

　　「那我將會非常識相地離開，不會成為他的負擔及絆腳石。」

　　不帶情緒平靜的語調。玩笑又開過火了？每次都這樣，反正只要一批評Ｌ的不是，他羅傑就會人間蒸發化成空氣，直到Ｌ提醒渡他的存在感為止。到底Ｌ是他的剋星、還是他的救星？真令人哭笑不得。不過至少他很瞭解，要讓高傲的奎許先低頭示軟，那種可能性怕是會比Ｌ餓死的機率還要低上好幾倍吧？

　　「唉，抱歉是我失言了。」

　　毫無掙扎的羅傑立刻繳白旗投降。他生動的灰棕色雙眸即使隔著厚眼鏡，依舊坦率真性情，從來不曾虛偽扭曲過。還真有些羨慕哪！喜怒哀樂全形於色的單細胞傢伙。Ｌ的個性若能像他，或許……

　　「喂，奎許，我…我剛才講的話，有…有那麼難聽嗎？」

　　羅傑低頭撓撓側髮，明亮的瞳彩暗了暗，聲音帶點懇求的意味。渡收回視線淡淡一笑。

　　「不，事實上你說的很對，如果Ｌ能同普通青少年一般，就不會有這些費解的問題了，那樣反而好。你道歉是多餘的。」渡的濃睫將所有顏色隱去，專心查閱羅傑帶下來的資料夾。「至於你對採購這台儀器，有什麼問題？」

　　「呃，這個是……」

　　羅傑扶一下眼鏡湊過去，向渡詳細解釋。渡沉吟一會兒。

　　「要達到你的理想，除了改裝別無他法。」鋼筆刷刷刷地在資料紙上粗略計算。「而且幾乎一半以上的零件，都要重新訂作……」

　　羅傑的眼睛散發出燦光。「所以你的意思是，你可以全部包辦囉？」

　　「嗯，畫設計圖是還好，不過你要有心理準備，拼裝起來的體積會比原雛型儀器大上兩倍，要到現場組裝才行。另外新儀器操作不簡單，要花多一點時間去教學……」

　　「這都不是問題啦！」

　　喜上眉梢的羅傑搓搓手，接過資料夾翻來翻去，渡站起身拍拍他肩膀，敬他一個優雅之至的微笑。

　　「差不多120萬，一把Stradivarius的價錢，拜託你了老大，呵呵！」

　　渡開啟電梯下樓去，羅傑則當機十秒後──

　　「奎許．華米，為什麼這120萬美元我得還？」羅傑憤怒不平在大喊：「我又不是你的印鈔機！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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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「Ｌ，你領導40％Ｗ的案件，又要化身兼作XYZ三人辦案，這樣太累了。我請羅傑一起幫忙好麼？」

　　剛咬一口的草莓大福忽然吐出來，Ｌ瑩白的臉倏地快透明。他惶恐問道：「〝渡，你的身體怎麼了？〞」

　　渡錯愕一陣。Ｌ為什麼會聯想到這裡來？「不，我十分健康，我只是……」

　　Ｌ不理睬他，神速在電腦鍵盤上敲打，半分鐘後突破華米醫療機密網，調出渡的健康檢查表瀏覽。

　　「Ｌ，我真的沒事，你想太多了！我只是不希望你像我一樣啊！」

　　渡驚慌說道。而Ｌ定定的沉瞳，映射出大量跳閃的螢頻數據。良久，他才咬唇回眸一笑。

　　「〝像羅傑一樣又有什麼好？單細胞生物。〞」他抓起缺一角的大福，挖出草莓來。

　　「……」

　　「〝而且他恐怖無比的爆爛廚藝，只對想減肥或便秘的人才有效，那能夠幫助我什麼？〞」吃完草莓後，Ｌ再將紅豆沙餡挖出，整團舔進嘴裡。

　　「……」

　　「〝最後，羅傑這個喜怒哀樂完全不必猜、直腸子攤牌通到底的人……〞」Ｌ盯著無味Q軟的求肥外皮，忍耐地塞入口。「〝……太容易被人欺負擺佈，我才不願意過他那種悲慘的日子哩！〞」

　　Ｌ笑容轉成詭異。不知怎麼地，渡的背脊起了一陣惡寒；而耳根，卻熱辣辣地著了一鞭。